美国的下一任总统能否实现金斯伯格的遗愿?
金斯伯格的遗愿——希望在新的总统就任后,再去决定她的继任者——直接的原因就是担心现任总统特朗普,在其担任总统的最后几个月的时间中,会任命一名保守派的法官接任其职务。 一名法官的去留会对美国的政治走向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这是最高法院乃至整个司法系统政治化的体现,表明本应奉行法治的法院正在走向“人治”的局面。
9月18日,作为最高法院首位犹太法官的金斯伯格大法官,在犹太新年到来的时候,因为胰腺癌并发症与世长辞。金斯伯格大法官生前有两个愿望,第一个愿望,是像另一位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史蒂文斯一样,工作到90岁再退休;第二个愿望是在其去世前几天,已经处弥留之际告诉自己的孙女:“我最强烈的愿望是,等新总统上任后再有人来替换我的位置。”
不幸的是,金斯伯格的前一个愿望已经落空,而另一个愿望,也很可能无法实现了。
▌民权运动大潮所造就的女战神
在金斯伯格生命的最后的岁月中,她已经成为了美国的女权运动和进步主义当之无愧的精神领袖和象征,甚至成为了美国流行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标志。
以金斯伯格为对象,好莱坞已经出品了一部纪录片和一部传记电影;她的言谈举止,例如在总统于国会发表国情咨文时睡着了、在最高法院公开判决时态度平静地发表用词尖利的反对意见,经常成为美国晚间脱口秀的模仿、讨论的话题;她的形象,不断客串出现在其他的电影中,从《死侍2》到《乐高大电影2》中,都可以看到她的形象。
金斯伯格被许多美国人喜爱和敬重,与她传奇的一生分不开。金斯伯格的一生,也是美国的民权运动发展的真实写照。生于1933年的她,在1950年代末开始踏入社会、崭露头角,那也是美国民权运动兴起之时。
1953年沃伦担任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后,最高法院在推动美国社会消灭各种歧视现象,尤其是对有色人种的歧视方面,表现出相当积极的态度。最高法院在1954年,判定当时美国教育系统中的黑白学生互相隔离、分开教学的方式,是内在的不平等的,当时所谓的“隔离但平等”的作法,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一标志性判决,成为了其后最高法院一系列有关民权案件的开端。
金斯伯格本人也曾是美国社会歧视女性传统的受害者。1956年,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坐在了哈佛大学法学院的教室中,全年级超过500名学生中,只有9名女生。院长问她,为什么想获得应当属于男人的位子。毕业之后,她本想从事律师工作,但是各家律所都因为她是一名女性而将其拒之门外,最后只好进入法学院教书。
或许正是这种屈辱的经历,使得她很快在教学之余投入到女权运动,成为了当时女权运动的重要领导人。她在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内共同创立了女权运动项目,并担任该项目的负责人。她在美国最高法院针对女性平等权问题代理了六项案件,赢得了五项案件的胜利。金斯伯格针对男女平等的法律观点、思想,被美国女权运动吸收,她也被后人称为美国女权运动法律策略框架的总设计师。
这位强势的女权运动领袖、对社会进步的坚定的支持者,在家庭和个人生活中也曾遭遇过许多挫折。金斯伯格婚后不久、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其夫就罹患了癌症,当时金斯伯格还在哈佛大学法学院学习。在独自挑起了照顾全家重任的同时,她坚持完成学业。
1999年,在就任最高法院大法官后才六年的时间,金斯伯格本人也被诊断出癌症,但这只不过是她其后在身体各处诊断出五处癌症病灶的开端。在接下来21年的时间中,她不断地接受各种手术、不断努力康复,80多岁高龄的时候,还坚持参加健身训练。2010年,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离世,金斯格伯依然坚持工作。
近年来,美国最高法院表现出越来越强的保守倾向。在成为联邦最高法院最年长的法官之后,金斯伯格挑起了捍卫自由主义思想的重任。虽然面对最高法院中居于多数地位的保守派法官们,她很难改变法院最终的判决结果,但是她经常发表一些措辞强烈的反对意见。
例如在2007年的一份判决中,最高法院以5比4的表决结果判定,公司对男女员工同工不同酬的作法不涉及性别歧视。宣判当天,金斯伯格在法庭上公开宣读了强烈反对法院判决的意见,认为多数意见对男女平等保护的法律条款做出了非常狭隘的解释。两年之后,国会吸收了金斯伯格的反对意见,制定了以本案女性当事人命名的男女同工同酬法案。
再如,2013年,最高法院又是以5比4的表决结果,判决取消联邦政府对州选举活动的部分监督权力。多数意见的理由是,这些权力在历史上是为了与歧视黑人投票权的现象做斗争,但是现在美国社会已经不再存在这种大规模的歧视现象,所以这种权力也应当退出历史舞台。金斯伯格在反对意见中斥责她的保守派同事们,说这样做,就像在暴风雨中因为雨伞挡不住大雨、身上已经湿了,所以干脆就把伞给扔了。
经历过这些挫折依然充满激情和理想的金斯伯格,身高只有1.55米,平日里态度优雅和蔼,说话慢条斯理、轻言细语。看似纤弱的外表下面,是一颗不屈不挠、充满理想的灵魂。或许也正是这种强烈的反差,才使得她在美国人的心中显得更加有魅力。
▌巨星陨落之前的忧虑
令人遗憾的是,金斯伯格提出的两个遗愿,都与她一生为之奋斗的美国民权运动近年来面临的窘境有关。
金斯伯格对美国民权运动的最大成就,实际上发生在她不再扮演民权律师的角色、担任法官之前。在1980年担任美国上诉法院的法官之后,金斯伯格对推动美国民权运动的进一步发展,甚至在消除美国社会对女性的歧视现象方面,直接的成果很少。
金斯伯格在担任上诉法院法官期间,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其实并不深刻,她经常在一些判决中,发表支持其保守派法官同事的意见。她在1993年被提名为最高法院法院的大法官,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她在1970年代作为民权律师取得的成就。
进入最高法院之后,金斯伯格明显活跃起来,但是这种活跃,更多地表现为作为少数派的活跃。在金斯伯格任职最高法院的27年中,最高法院做出的支持男女平等的案件却少之又少,最值得称道的,或许是1996年做出的一份判决。该判决要求百年老校弗吉尼亚军事学院,废除其已经实行了160年只招收男性的政策,让男女考生在一个起跑线上竞争。
但是在其它案件中,例如2007年涉及男女同工同酬的案件,最高法院表现出了明显的保守态度,没有直接推动美国社会男女平等的进一步发展。后来真正推动男女同工同酬法律通过的,不再是最高法院而是美国国会。这与1960年代沃伦法院时期的情况,正好形成强烈的反差。
相对于1960年代美国如火如荼的民权运动,目前美国的民权运动,正遭受着美国社会的保守势力越来越强的反弹。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近年来人们越来越担心的一个反弹势力的来源,恰恰是最高法院。
金斯伯格的遗愿——希望在新的总统就任后,再去决定她的继任者——直接的原因就是担心现任总统特朗普,在其担任总统的最后几个月的时间中,会任命一名保守派的法官接任其职务。
▌最高法院能否继续平衡冲突?
在金斯伯格去世前,美国最高法院的九名法官中,四名法官具有明确的保守主义立场。这些保守派法官倾向于反对女性具有堕胎权,对于保护少数族群的投票权态度暧昧,不支持奥巴马总统执政时期通过的扩大全民医疗保障的制度改革方案。他们与以金斯伯格为首的另四位自由派法官,常常形成针锋相对的局面。
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罗伯茨其实也具有比较强的保守主义倾向,但可能是出于维护美国整个法律制度的稳定,尤其是防止最高法院内部出现过于激烈的意识形态冲突,有时会表现出与自由派法官合作的态度。例如在2020年,罗伯茨在有关堕胎、同性恋问题上,做出了支持自由派法官的决定,使得最高法院之外的许多保守派的政客和社会力量,大骂罗伯茨是一个叛徒。
但是如果金斯伯格在特朗普的总统任期内去世,特朗普肯定会提名保守派法官填补她留下的空位,这样最高法院内部将形成保守派对自由派6比3的绝对多数。即使罗伯茨法官向自由派法官伸出橄榄枝,也与事无补了。所以金斯伯格在身患重病的情况下,也努力坚持工作、决不退休。但是在离11月3日的美国总统大选还有46天的时候,一生不屈不挠的金斯伯格,还是没有斗得过死神。
其实金斯伯格的逝世造成最高法院中自由派法官处境艰难,这种局面的产生,金斯伯格自身也有一定的责任。近年来,金斯伯格健康每况愈下,建议她退休的声音,早在奥巴马总统执政时期,就开始浮现出来。如果当时金斯伯格在奥巴马总统任期内退休,奥巴马自然会任命一名年富力强的自由派法官进入最高法院,充实自由派法官的力量。但是金斯伯格一直不表达退休的愿望,结果造成了今日的尴尬局面。
近年来曾有人问金斯伯格在奥巴马总统任期内为什么不退休,她反问道:“除了我,你还觉得有谁是更好的法官人选?”她还担心,自己主动退休后,受共和党人控制的参议院不一定会选举出一位像她这么坚定的自由派法官。这些言论的背后,其实也反映出金斯伯格对美国民权运动前景的担忧。
一名法官的去留会对美国的政治走向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这是最高法院乃至整个司法系统政治化的体现,表明本应奉行法治的法院正在走向“人治”的局面。这种异化局面的产生,同样与美国民权运动长期以来的策略有关。
▌民权运动将去向何方?
民权运动以美国宪法为基础,利用宪法权利为武器,首先在最高法院取得了胜利,获得了一系列反对种族和性别歧视的判决,并在自由派控制着国会的时候,将其转变成法律。像金斯伯格就是在1970年代的一系列有关男女平等权的案件中,通过对美国宪法相关条款充满创造性而又逻辑周密的解释,赢得了诉讼胜利,从而声名鹊起。
但是法院积极介入社会改革的作法,使得推动制度变革的权力重心,越来越从国家的政治机关倒向了司法机关。当人们最终默认了最高法院的这种权力扩张之后,最高法院的倾向性却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原本助推民权运动的最高法院,正在变成民权运动的一个绊脚石。
进入21世纪之后,美国民权运动开始面对美国社会越来越大的反弹。美国国力的下降、大量移民的涌入使得美国社会的保守主义倾向开始上升,历史上曾经被奉为美国精神象征的民权运动思想,开始被一些保守的美国民众排斥。
但是在这种反弹中,美国的民权运动就像一生奋斗的金斯伯格一样,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像2017年以来的#Metoo运动,今年以来的Black Lives Matter运动,还在不断丰富着民权运动的内涵。在这种反弹和推进的较量中,一方面民权运动的主张越来越深刻丰富,另一方面,美国社会中反对民权运动思想的保守势力的力量也在增加。此消彼长,美国社会的表现出日益强化的割裂状况。
美国社会对民权运动的态度变化自然会反映到其政治领导人的立场上。特朗普的当选,就利用了这种美国社会中这种情绪。特朗普在执政期间,就公开表示出对#Metoo运动、Black Lives Matter运动的敌意。
这种政治情绪也影响到了最高法院中具有不同意识形态的法官的立场。双方就很多问题越来越谈不拢。目前最高法院中的保守派法官拥有着微弱的优势,自由派法官在很多案件中处于劣势,不断出现5比4败北的情况。近年来金斯伯格的反对意见措辞越来越激烈,或许也是她无可奈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表现。
美国国会实行两院制,其社会的割裂状态使得两院在许多时刻不是由一个政党控制,社会割裂带来了立法机关政治立场分裂。但是一项法律的通过,需要两院都达成妥协。当两院无法达成妥协、不断出现立法功能紊乱的情况时,最高法院就需要不断登场,以个案判决的方式,对国家的各种重大问题,提供解决方案。这又进一步加强了最高法院并最终是最高法院法官在美国国家生活中的地位。
长期以来,两党形成了一种默契,保持着最高法院内部两派势力的大致平衡。但是几乎不知道什么叫妥协、惯例的特朗普总统已经宣布要打破这一平衡,将向最高法院中送入第六名保守派法官。民主党的反应是,如果特朗普这么做,他们将推动扩大最高法院法官的职数,向其中填塞进更多的自由派法官。原来应当远离政党纷争的最高法院,正被越来越深地卷入政党政治的漩涡。这样做只会损害最高法院的权威。
像特朗普在任命第二名最高法院法官卡布诺时,就出现了对其曾经性侵女性的个人品德指控。当受共和党控制的参议院以50对48票通过了对其的任命决定、卡布诺就职后,一些自由派的媒体还是经常提起这一疑案。这种对最高法院法官个人品德的指责,最终难免抹黑最高法院本身。
而且民主党填塞法院计划的成功、金斯伯格第二个遗愿的实现,都需要寄希望于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的当选。如果特朗普连任成功,金斯伯格的两个遗愿都将落空,而美国最高法院也将在她不愿看到的相反道路上,越走越远。那样的话,金斯伯格这颗民权运动巨星的陨落,将为曾经荡气回肠的美国民权运动,至少在最高法院中奏响一曲日暮西山的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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